崔晓琳
【资料图】
我真的和其他老师没有什么分别。她拨弄着手里的茶杯,试图打消眼前这位姑娘的好奇。
姑娘叫安,刚参加工作,是县政府派驻到流水村的一名驻村干部。头一晚,村支书将安领过来交给她:这位小姑娘是来帮助咱乡村振兴的,你可得给我护好了。村支书向来心细,定然是认真盘算过,让安和她住在学校里,至少避免了在男人堆里生活的不便以及成为旁人关注的焦点。毕竟,安太年轻了。
学校是一所只收低年级学生的村级小学,她是这里唯一的老师。
当然有分别。听口音,陈老师你不像是贵州的,干吗会到这里来教书?是因为有亲戚在这边吗?或者,你一直都有献身乡村教育的理想?是这样吗?安的声音很清脆,一点不在意她刚刚的敷衍。
她摇了摇头,起身给安倒了一杯茶水,这山里蚊虫多,昨晚睡得还好吧?
我昨晚被咬得一身疙瘩,大半夜在网上下了单蚊帐,我那屋里的蚊子就等着活活饿死吧。安似乎已经看到蚊子尸横遍野的样子,说完便自个儿哈哈大笑起来。
嘟嘟。是安搁在桌上的手机,屏幕一下子亮了起来,一个年轻的男子在屏幕中挥着手。她自觉地退到门外。
嗨,亲爱的,我在这挺好的。住的地儿啊?住在学校啊,我给你全方位展示一下吧。安举着手机,走到走廊外,从她身边经过时扮了个鬼脸。我现在下楼了,我带你看看这里的教室和操场。声音转到楼道,变得细柔了许多,充满了甜蜜和暧昧的气息。
她听到那一头的声音,爱情里该有的对白,毫不掩饰两地分离的相思和担忧。她回到屋里,看了看桌上的钟,将各个班级的课本、要复习的内容重新整理了一遍。
是这个学期的最后一堂课了,孩子们似乎有些紧张,小纰漏接连不断。如往常一样,她按年级挨个进行讲解。首先是一年级,靠窗户的这一排,五个学生,讲语文时竟然还有孩子将数学书摆在桌上;接着是二年级,中间的一排,六個学生,抽两个孩子上台默写古诗,有一个竟然傻坐着,没听到;最里边的是三年级的五个学生,他们倒是沉着,复习时没出一点差错,但放学后一个个守在教室外不肯离开。干吗还不回家?她问其中一个孩子,是个从小跟奶奶相依为命的小姑娘,瘦瘦的,抿着嘴,啥也不说,从口袋里摸出个鸡蛋塞到她手里。另几个孩子也走了过来,接着,她的手上又多了两个鸡蛋、两个桃。孩子们就要转到镇里的小学去了,很多话组织了很久却还是没有说出口,他们站成一排,郑重地朝她鞠了一躬,不舍地离开。
她把鸡蛋放进冰箱,把两个桃洗净,摆在桌上的小盘里。安刚刚结束那个甜蜜的电话,蹦跶着进屋来,陈老师,我刚给我男朋友看了咱这小学的环境,看了咱的宿舍,那货说,这地儿比他二十年前读的小学还破。安咧着嘴,摇了摇头。她递了个桃子过去,安一口咬下去,脆甜。那货还说这地儿快递根本到不了,我买的蚊帐得去镇上拿。是这样吗,陈老师?安的声音混着桃的汁液,听起来有些娇憨。你昨天来,应该也走了一截吧?从镇上过来的这段路才动工,快递确实是没法送到。天啊,我这记性!昨儿来走了好久,脚上都打起泡了,县里还有比这更差的地儿吗?安有些抓狂,拍了拍自己的头。唉,这破地儿,陈老师,你当初是怎么来的?来之前,你知道这里的情形吗?来了你就从来没想过离开吗?因为“那货”的刺激,安脑袋里又衍生出了新的问题。她沉吟,看着窗外那条蜿蜒的山路,思忖着如何去重新靠近十五年前的自己。
十五年前,第一次知道有一座叫沿河的小县城,是在一份特岗教师的招考通知上。彼时,她还趴在大学宿舍的书桌前,翻着三叠厚厚的招考通知,对比着各家招考单位的优劣。楼道间不时传来说笑、哭泣的声音,毕业季里,无数个故事都在分道扬镳的路口上挣扎。他坐在她的对面,对于眼下的讨论早已丧失信心。
这样下去是没有结果的,我妈顾及面子,去你那边在她看来等于是上门。他挠了挠头,起身来回走了两圈,侧身时嘴角处两粒新冒出来的痘痘格外突出,头发也明显长了一寸,支棱着。
我妈就我一个孩子,也不能接受我去你那边呀。她终于承认刚刚对专业、薪酬的比较是可笑的。这是下一步的打算,前提是得定一个地方落脚,是在他陕北的一个小县城,还是在她江西的一个县级市。
他们的母亲素未谋面,却都较着劲呢——“让他过来吧,男人总该迁就女人的,当然得过来。”“咱将来是娶媳妇呢,是娶,她要想嫁给你,必须得到这边来工作。”
她和他作为谈判代表,但并不对立,无数次谈判的结果便是,他们说服不了各自的母亲做出妥协,也说服不了自己放弃。
面前的三叠招考通知,她按照属地作了分类,一叠是陕北的,一叠是江西的,还有一叠是全国各地的。他冷不丁地说,要不,咱谁也不得罪,你也不必来陕北,我也不去江西,咱随便去一个不相关的地方,如何?他的提议虽有赌气、逃避的成分,但至少是打破了僵局,也似乎避开了双方家庭在未来敌对的可能。她当作是种解脱,好啊,听天由命,来,这一叠里,我们抽一张。她一边说一边指着那叠涵盖了全国各地的招考通知。由此,她和他便知道了在贵州的最东边有一座小县城叫沿河。沿河,沿河。他有些兴奋地念道,心里的困扰终于解开。这肯定是个有水的地方,我喜欢。她也如释重负,再不用在陕北和江西两个地域里纠结。
哈哈,够酷啊,他肯定很有趣吧。安迫不及待地问。他个子不高,长得也不帅,但他总能带动我对一些陌生的事物萌生兴趣,让我保持新鲜感,像是他知晓一个巨大的宝库,而我,就是那个被他牵着手去寻宝的人。她对于自己刚刚想到的比喻很满意,眉眼里含着一丝甜蜜和羞怯。当初他向你表白一定也很有趣吧?安调皮地眨了下眼睛。不,他从未郑重地表白过,但是他像块磁铁,一直吸引着我不知不觉就和他走到了一起。她拂了拂额前的头发,略黑的脸庞透着朵红云。你们来沿河考试,见了庐山真面目,后悔还来得及呀。安很快回到了她的疑问中。很多时候,一念起,就什么都改变了。她的话像透着禅机,表情竟掠过一丝痛苦。
接下来的事就容易了,从那份招考通知书上选取学校报名、考试。她是文科生,挑了这所叫流水的小学,想着高山流水、知音难觅,极为应景。
启程前一晚,母亲打来电话,依旧老生常谈,你要想跟他好,我不反对,但他得跟你回咱江西工作,我就你这一个孩子,这一点你必须跟我是一条心,要不以后想见面都难了。母亲似乎有种预感,言语间充满了悲戚。她不知该如何安慰,故作轻松道,想啥呢,我在哪里不都是你的女儿?太晚了,我明天还要早起,挂了啊。电话挂断,再难入眠。母亲始终是她的心头大坎,七岁那年,父亲就进入了另一个家庭,她和母亲相依为命,深知自己在母亲心里胜过一切。但在那个年纪,让爱情在现实面前低头是件多么可耻的事啊。
考试异常顺利。面试更是有如天助,除了她和他以外,其余入选面试者都临阵脱逃。已经胜券在握,那晚,她和他特地在河岸边找了家小菜馆,点了两菜一汤,要了一小瓶白酒,举杯庆贺。九月开学的时候,咱可就是同事了。可不是吗?来吧,重新认识一下。你好,我是流水小学的李老师。哦,真巧,我是流水小学的陈老师。哈哈。哈哈。她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,莫名的伤感涌上心头。窗外,她喜欢的河水一刻也不曾停歇地向前。他们的未来,似在眼前,又仿佛在一片遥远的梦境里。
他们约定各自回家等候通知,九月在流水小学相聚。
安瞪大了眼睛,哈哈,没想到你们的运气比我还臭,全国各地的招考竟抽到了这里。的确,命运像个调皮的小孩,时常会弄点恶作剧。她无奈地苦笑了一下。陈老师,村支书跟我说这所学校就你一个老师,当年,你男朋友放你鸽子了吧?
她摇了摇头,端起茶杯,喝了一大口茶。
地图上,贵州和江西、陕北呈等腰三角形,来的时候,从位于广西的学校出发,还不算辛苦。等到各自踏上归途,要掐着时间倒车时,才觉得回家一趟真是遥远、曲折。他们得坐上五个小时的客车才能到所属铜仁的火车站,火车也没有直达的,途中得转乘一次,好不容易下了火车,还得坐上三四个小时的客车才能到家。到家以后,我会不吃不喝好好睡上两天。坐在火车站的候车厅里,她忍不住长叹了口气。我肯定也是,进屋就躺下,一动也不动。他靠在椅背上,半闭着眼睛。候车厅里人来人往,各种情绪奔涌、冲撞。
他的车次要早一些,她催促了好幾次,他都无动于衷。等到检票口快要关闭,原本淡定的他突然慌乱起来,手忙脚乱地提着行李朝检票口奔去,来不及回头,道别和相约再见的话全都省略在了那个年轻、局促的背影里。
她隐约有些难过。一个小时后,独自拎着行李坐上火车,置身半封闭的空间里,陌生的人群、难以分辨的口音、莫名其妙的推搡,都让她有一种被丢弃的感觉,迷茫、无助。她第一次开始怀疑,他也许跟她就此了断,再不会联系。车厢内不断有人上下,那些还未来得及记住的面孔都纷纷变成了背影,消失在车外的人流中。她按时完成了站内的换乘,有些疲惫,心怀的离愁别绪、深情爱意已无处藏身,但手机始终沉默,不肯给予一丝一毫的机会,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,车窗外移动的景致快速将时间拉至午夜……
到家后的半月里,她都没接到过他的电话和短信。母亲问起她的工作提到他时,她只是傻笑,慢慢来呗,哪有那么简单?但心里却早已一片凌乱。他犹豫了反悔了?又或是移情别恋另攀高枝了?她想得头痛欲裂也没有找到答案,从前以为最简单不过爱情,只有爱和不爱两个答案,可事实,还有无数左右爱情的因素,它们未必影响答案,却会决定结果。
男人就是理性的动物,他是知难而退了吧,回去就彻底消失了?安忍不住插嘴,摇着头,嘴角带着一丝鄙夷。不,收到录取通知后,他立即就打电话过来了。她微笑地看着安噘着嘴皱着眉的样子,从前的她在听别人的故事时也是这样,自以为是、打抱不平,恨不能为故事里的主角重新写一段人间佳话。
他打电话过来商量,买票去沿河的时间。电话里还是平时的语气,好像头一天还在一起,不曾分离。她有些矜持,也没有追问为何一直不联系,若无其事地应着。哦,好啊,我现在就把票订了,咱在铜仁火车站见。失联以后,她曾试想过很多种对白,他在那一头支支吾吾地解释着这段时间的各种繁忙,或者直言,还是算了吧,我们的人生就不应该捆绑在一起,又或是他根本没有勇气打电话,发个祝福的短信,从此再无纠葛。他显然放弃了这其中的任何一种可能,电话简短得可怕,一丝的情感都无法立足。她失落极了。
他只是为了履行约定、兑现承诺吗?那好,配合他,什么也不问,赴约就是了。她几乎是带着一身的凛然,如约订好车票,整理行装,跟母亲道别。我要回学校办手续,学院里的老师都催了好几次呢。她不敢看母亲发红的眼睛,提着行李头也不回地出了家门。检票时,发现包里多了一张银行卡,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。许多年以后,和母亲说起那天的情形,母亲说那一夜我哪里睡得着,半夜起来看到你的行李箱里已经装满了下个季节的衣服,就知道你工作的地点已经有了决定,不在江西。
在铜仁的火车站,她见到他,头发已经剪过,面容更加清晰,笑容依旧清澈,一点没错,还是那个他。可她总觉得他跟从前不太一样了,有些陌生和遥远。她有一肚子的问题都渴望得到答案。他微笑着接过她的行李,她一言不发地紧跟其后。在火车站门口的一家饺子店,他给她要了二十个饺子。还有时间,吃饱了再去转客车。他给她调了蘸水,又晾了一碗饺子汤。店面很小,不足以容纳食客以外的事物,包括隐藏在身体里欲说还休、难以交付的心事。他自觉地拎着行李去店外候着。
五个小时的客车,弯多路窄,一路颠簸,她的怀疑,他的疏离,来不及袒露、化解就已被冲撞得支离破碎。如果有一面镜子,她定然会看到自己散乱的头发和苍白的面孔。他试图给她依靠,然而,胃里翻江倒海、万马奔腾,已力不从心。
到了沿河,都精疲力竭,无意再作交谈,就近找家旅馆住了下来。次日,去流水小学,近于雪上加霜,他们压根没料到,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客车后还得再步行一个小时。山路很窄,都是碗口石,又刚下过雨,四处是泥泞,她没走多久就很难再坚持了。两天来在路上的折腾,他给她系上的心结,所有的委屈都涌上心头。她一屁股坐到地上,眼泪就哗哗地流了下来。他全身都挂着行李,更是寸步难行,看着她突然坐地哭泣的样子,有些不知所措。有路人经过,停下来打量,好奇地问:你们要去哪里?我们是去流水小学,是今年先考来的老师,这路还很远吗?他打探着。都是城里的崽吧?这路亏脚,这么多行李,你们怕是走到天落黑也到不了。她听了,哭得更大声。别怕,就在这儿等着,我去找辆拖拉机来。路人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,很热心,十分钟后,他们的行李搬到了一辆看上去离散架不远的拖拉机上。上车吧。男子手一挥,他爬进车斗,将她也拉扯上车。突突突。拖拉机的每一个零件似乎都在竭尽全力地发挥最后的作用,随时处在瘫痪的边缘。他们用力抓住车斗的挡板,整个人晃荡着,不时腾起,离座半尺。山路沿着河边向上,没有护栏,他大惊失色,她全身颤抖,吓得哇哇地叫唤。
流水小学是什么样子的已经不重要了。他和她满身都是泥浆,像刚过了鬼门关,站在学校门口面面相觑、呆若木鸡。
何苦呢?情况不对就赶紧撤退呀。安努了努嘴,心里边还惦记着快递的事,随手拿起手机,划了两下,喏,那货还行,已经在来的路上喽!陈老师,你看他的后车厢像个超市了,蚊帐、洗手液、盆、各种零食,装得满满的。她早看出安是个在蜜糖罐里泡大的孩子,懂得取舍,理智、洒脱。这男孩不错,见不得你受苦。她也赞许地应着。当然,两个人在一起就是奔着过好日子去的,你以为谁都像你俩,只想去证明自己对爱情的忠贞,一时头脑发热选择失误,也不知道及时止步,另打主意。确实应该打道回府,说不定那会儿他心里也在挣扎,可是,撤退的话我们谁也没说,没说。她摇了摇头,有那么点庆幸,又带着一丝遗憾。
她和他似乎都较着劲呢,不肯流露出一丝犹疑和后悔。既来之则安之吧。村支书等候已久,领着他们在学校里走了一圈,这一楼是教室和厨房,二楼的两间房是宿舍,你俩各一间,刚好。对了,操场的那一头搭的棚子是厕所。老实说,条件确实是差,之前分来的老师待不上两年就都走了。村支书抖出仅有的家底,面带愧色。她脑子里已如同一包糨糊,想象大冬天,夜里上厕所,顶着寒风、吸着鼻涕下楼在操场上奔跑时的情形,已近崩溃。
那一晚,他们坐在学校的操场里,对着一地的坑坑洼洼和坑坑洼洼的月亮发呆。后悔吗?她终于问出了口,也不看他,像是在问自己。这里好像真是比想象的还要糟糕。他叹了口气。明儿回去算了。她那一肚子想要问他的问题啥也记不起来了,她只希望这个错误的决定能尽快修正。回去?太不负责任了吧?要不先看看,要还是不适应,明年等有了新的老师来,我们再另谋他路。他说得好像无从反驳。责任?他们之间看上去也只剩下这两个字了。
很快,他们到来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村庄,邻近的村民都热心地过来探望,送来油盐柴米、瓜果蔬菜。他像位男主人一样热情地接待来访者,他学着包饺子,做家乡菜,将宿舍里的桌椅都搬到了操场,摆起了长桌宴。她则像位刚过门的新媳妇,羞涩、忐忑不安地给他打下手。等到开学的那天,一大早起来,三个年级,二十五个学生,就已带着笑容整整齐齐地站到了操场上。他们大都赤着脚,衣服也不太合身。在办理入学登记时,站在最后的一位小姑娘给她送了一盆不知名的花草,叶片长着层细小的茸毛,缀着黄色的小花,种在一个褐色的陶罐里。那是个有着月牙般眼睛的小姑娘。谢谢你,它叫啥呀?她问。小姑娘说,我叫它苦茶,大人们用它的叶子来泡水喝。你把它放在床边,可以驱蚊。苦茶?它很苦吗?她略微皱了下眉。很苦很苦,比这世上所有的药都苦。小姑娘说到苦,很认真很绝望的样子,她都忍不住笑了。但我婆说了,就是这苦才有用呢,可以治很多种病。苦才有用,她心里一下子被触动了,看着远方,暗想,对眼下吃的苦都有用吗?
苦茶。是这个?安端起来喝了一口,闭着眼使劲咽了下去。哇,太苦了,还真是名副其实的苦茶。安忍不住吐了吐舌头。其实它有自己的名字,村民们叫它土黄莲,它一般长在悬崖处的岩石缝中,清热解毒、止血止疼。你刚喝下去确实是苦,但过一会儿,你就能感觉到它的甜了。她如同在介绍一位旧知与安相识,苦口婆心,生怕这位旧知遭人怠慢。
苦,似乎是她对流水小学最初的认识。她想起母亲时常跟她说起过幼时跟外婆住在乡下的情形,冬暖夏凉的木瓦房,鸡鸭成群的小院落,和伙伴们读书嬉戏的学堂。母亲的描述里因为有着对外婆的眷念而充满了美好,而流水村却彻底颠覆了她在心里对乡村生活的向往。木瓦房、小院子又或是学校,只需一场雨就能弄得人仰马翻。房前屋后全是泥泞,学校在山路下方,积水像口井一样深不可测,令人举步维艰。她已经没有心情去跟他讨论他们之间的问题,他的疏离还比不过一顿饭、一段路程、上一趟厕所给她带来的困扰。
他却很快融入了流水村的生活,浑身充满了干劲。村里多是些空巢老人,青壮年都外出打工了。他找不到人搭手,自己挖排水沟,清扫淤泥。我联系了货车师傅,周末拉车水泥沙子过来,我要把这操场坑洼的地方填平了;这厕所太破了,我得重新用砖砌过;这厨房我得弄扇窗户出来。他总会冒出新的想法,像个小孩一样想求得她的关注和表扬。某天,他指着校园最里侧的角落说,我要把这里砌成一个小花园,你喜欢什么花,我找来种上。他向来不会有热烈的表白,对她的好不像恋人,倒更像夫妻。种苦茶吧。她脱口而出,没有丝毫犹豫。她说的是苦茶,而不是土黄莲,她刻意把它的药性给隐藏了,她要把它当作一种普通的植物,“苦”才能成为最无关紧要的东西。啊,行,我把这里都种上苦茶。他的惊讶几乎是一闪而过,立马热情洋溢地应允。
行动最具有感染力,她很快与他为伍,亲力亲为地改造着流水小学。一砖一瓦、一草一木,都倾尽心血。有时候,坐在那个种满苦茶的小园里,她会有一种错觉,像是在流水村生活了很多年,与他已是夫妻,这所学校就是他们的家园,而那些学生就是他们的孩子。
听起来像童话。安一脸的羡慕。美好的爱情都是别人的,要是让我和那货守在这个小学校,估计一天得吵八百回。吵架当然不会少,你以为真是到了世外桃源,所有的矛盾都已消除?她摇了摇头。
某天,学校来了一位中年女人。他正上着课。那女人个头不高,短发,穿着件黑色的短风衣,风尘仆仆,又气势汹汹。她本能地有些戒备。请问您找谁?到这个鬼地方来,是你的主意吧?那女人的声音里带着敌意。她瞬间明白,是他的母亲来兴师问罪来了。阿姨,不是,到这里来是天意。她拼命地摇着头,不知该如何解释。还天意,你糊弄谁啊?你不愿到陕北,那就好聚好散呀,干吗把他拉到这里来受苦?他的母亲仿佛遭受到了天大的冤屈,咬着牙,直盯着她的眼睛不放。她杵在那里,有些心虚,想想,此前所有的谈判,未来的婆婆已开诚布公、严守底线,但捂在手心里的宝贝,还是被人悄悄盗走。他的母亲怎么能对她有好脸色?
那天晚上,在学校的操场里,满地银色的月光,苦茶的涩香时隐时现,他们各自坐在一张矮凳上。一会儿是她面对一对彼此寸步不让的母子,一会儿又是她和他共同面对一位伤心欲绝的母亲。人拉拉不走,鬼牵你就跑,你这个孩子迷了心啊,假期里把你守着看着,就怕你跟着她跑……这是个什么鬼地方,你就不管不顾地跟她来了,我白养了你這个儿,我这命呀真是苦啊!她知道这一字一句都满含一位母亲的血泪,她仿佛看到自己坐在矮凳上,耷拉着脸,脖子上挂着写有“狐狸精”的木牌。她默默地起身回到了房间,躺在床上,脑子里啥也不愿去想,当然,就算去想,又哪里想得出两全之策。
这么说来,这个男人重情重义,假期失联的事,你可是错怪他了。只是,他的母亲你们还没搞定,你的母亲估计也该上场了。安像个预言家,一脸担忧地看着她。不,他的母亲被他说服了。其实当初她也觉得挺意外的。
他母亲走以后,他才告诉她,说服他母亲的不是他,是那些孩子。母亲给他一夜的时间考虑,回家,或是永不再相认。一大早,母亲就站在他宿舍门口,眼睛红肿,面容憔悴,他的决定难以启齿。正当这时,一个小孩竟蹿到了跟前,老师,给您,还热着呢。一个热乎乎的鸡蛋塞到他手里。是个三年级的学生,父亲五年前就已去世,母亲当年就改嫁了,他跟着爷爷长大。你自己吃啊。他知道那个孩子一定还饿着肚子。不,这是给老师的,不要嫌弃,也不要嫌弃我们,不要走。山里的外来者很少,他母亲的到来以及潜在的危机在村里大约已人尽皆知。男孩的声音带着羞怯,说完就转身溜走了。他没穿鞋。母亲有些惊讶。这里的孩子大多赤着脚。他平静地回答。他还穿着短袖,现在是秋天了,他妈是干吗的?母亲似乎也忘了问他要决定。他没有妈妈,这里的孩子父母要不在外打工,要不离世改嫁,在身边的只有一两个,他们多跟着年迈的爷爷奶奶生活,到了冬天,说不定都还穿着短袖。他依旧平静地回答。母亲立时呆住了,张了张嘴,什么也没说出来。
他母亲离开的时候,学校门口停着辆拖拉机,有几个村民在那候着。老师,你放心吧,我们把孃孃送到城里坐车。太好了,车开慢一点哦。他挨个敬着香烟。那个带不走自己孩子的母亲满眼的不舍,擦肩而过时,在她耳边丢了一句:照顾好他,早点回来。
那天,她主动打了电话回家。母亲在那一头等待已久,你去了陕北?没有,在贵州呢。她将当初她和他内心的矛盾、近于荒唐的决定以及流水小学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母亲。好一阵过去,她听得母亲在那一头哭。别苦了自己,你要是想去陕北,妈妈同意。那个一直要强的女人,唯一的软肋就是独自带大的女儿。她鼻子一酸,眼泪一下就出来了。
明年,新的老师一来,我们就回去,去江西还是陕北都行。她说的时候,像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,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。好,听你的。他应承着,眼睛却盯着对面的大山,若有所思的样子。
之后,除了上课,他把所有的精力和工资都投到了学校的改造当中。想到要离开,她也从未阻止。待春天到来时,一有空闲,他就往山上跑,每次回来都能带来一两株苦茶。小花园里种不下了,他就在操场外找了块空地种上。你这是?我在做实验呢,我想看看如何能规模种植。她听了仍然一头雾水,很惊诧地看着他。我问了药商,这东西值钱呢,要是能把它发展起来,孩子们的父母就不用外出打工了,在家不仅能挣上钱,还能照顾好老人、孩子。他仰着脸,眼睛里有孩童般的纯真和美好。
周围的村民们也渐渐知道了他的想法,都主动陪他去挖苦茶。但他总是婉言拒绝后独自前去,因为苦茶只长在悬崖边的岩石缝里,采摘本身就是冒险。好多次他都挂着伤回来,她一边数落他,一边给他清洗伤口,上药包扎,他闭着眼咧着嘴,疼得冷汗直冒。不要再去了,若是出个什么意外,让我还怎么活?她的嘴唇上咬出血印,眼泪滑过脸颊。能有什么意外?跌下悬崖?落入虎口?他当作笑话在听,捏了下她的脸,哈哈大笑起来。他太过自信了,总以为能化险为夷,却不曾想有一次他一早出去采苦茶,脚底踩滑,滚落到岩下,动弹不得,到了下午才被村民们找到。她隔着老远,看到村民们抬着个人走过来,那脚上的鞋她认得的,是她给他新买的。眼一黑,脚一软,她直接跪在了地上,眼泪一颗也流不出来。从此之后,他老实多了,也很少上山了,买来书,学习药植的扦插种植,也在网上請教专家,了解苦茶培育的特性。她心里还是有些担忧,悄悄去了当地的教辅站交辞职报告。你们还是应该慎重些,特岗教师要工作满三年才能报考其他的职位。现在辞职,等于是当了逃兵,会在档案里留下这一笔,百害而无一利。只此一句,将她大半年来的期盼击得粉碎,那份辞职报告被她撕成了碎片,回学校的路上眼泪都快要流干了,她骂他荒唐,骂自己缺心眼,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到了这步田地。她想起大学的同学们一直把他俩奉作典范,常常在QQ群里称他们为神仙眷侣,可同学们都没吃过苦,怎么会懂得在哪里过与跟谁过一样地重要。
这么说来,三年一满,你俩就应该走了呀,再说明明你比他更想离开这里,可现在为何只见你,不见他呀。安皱着眉,心里有一万个问号。她的脸色渐渐暗沉下来,看了看桌上的钟。聊着聊着,都快忘了时间,你问问你朋友到哪里了,我先去把饭蒸上,再估着时间炒菜。她说着便起身下楼。
少顷,安紧随其后,舞了舞手机,按捺不住的喜悦,天啦,他来竟然是跟领导申请来这里驻村的,他还给学校里的孩子们带了礼物!这货,我还真是小看他了。安的笑声像可乐里冒出的气泡。陈老师,我大约明白了,其实,如果两个人真想走在一起,如果能帮助到身边的人,苦也会觉得是甜的,对吗?她似乎是点了一下头,却什么也没说。安的好奇心从未打消:那个李老师,如果他一个人回去,他真的舍得?他舍不得。她答得很果断,手里却一直忙个不停,盛米、淘洗、蒸饭。他肯定不愿去江西,回了陕北,可就为这,你就赌气留在这里?安继续追问。他没回陕北。她把一块洗净的猪肉放在砧板上,咚咚嚓嚓地剁了起来。电影总要散场,故事总不能只听半截吧?安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,那他去了哪里?他哪里也没去,一直在这里,从未离开。她沉默了片刻,回头答道。声音过于坚定,不容置疑,安竟有些惊住了。
她的厨艺不错,脆皮腊肉、麻婆豆腐、黄花肉丸汤,色香诱人。她盛好饭,摆上桌。这山里条件有限,凑合着吃吧。她坐到安的右边。
她的对面摆着一副空的碗筷,安一脸讶异。
吃吧,不等他了,我给他留有饭菜。他呀,在地里忙起来,就忘了时间。她指着操场外的那块地解释道,举止像一位在婚姻里多年的妻子,毫不掩饰对另一半的迁就和爱意。
安满腹疑惑,起身走到操场外。除了一片苦茶,一片绿叶丛里缀着的黄花,安啥也没看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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